摘 要: 作为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,马一浮因“六艺该摄一切学术”的“六艺论”思想而受到关注。在“六艺论”的框架下,他在现代社会尝试对儒家传统经典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诠释。《洪范约义》是马一浮讲解《尚书·洪范》的讲稿,也是“六艺论”的重要组成部分。与历史上占据主流的《洪范》政治性解释相比,马一浮站在理性化的立场,反对对《洪范》进行神秘化解释,强调“为政以德”“德为政本”。通过对德政关系的探讨,以《洪范》的道德意义统摄单纯的政治性论说,将其视为道德哲学而非政治哲学经典,从根本上扭转了《洪范》的诠释方向。马一浮借助《洪范》的道德性诠释,表达了对西方功利主义政治的尖锐批评,展现出对现代社会中儒家传统经典价值的确信。 作者:于文博 北京化工大学,北京 关键词: 道德;政治;圣传;尽性 来源:《云南大学学报》2018年5期 作为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的代表性思想家,马一浮向来以“六艺统摄一切学术”的“六艺论”思想而著名。“六艺论”是马一浮在1938年至1939年间为西迁的浙江大学诸生讲学时提出的学问纲领。1939年,马一浮赴四川创办复性书院,此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,他在“六艺论”的基础上,为复性书院诸生系统地讲解了《论语》《孝经》《诗》《礼》《书》《易》等儒家经典大义,讲稿合刊为《复性书院讲录》。可以说,《复性书院讲录》贯彻了“六艺论”的核心观点,是马一浮在“六艺论”纲领下对六经大义的深入系统解说,属于六艺之学的具体展开。 《洪范约义》为《复性书院讲录》卷五,分序说、序分、总叙九畴及别释九畴等十二小节,是马一浮在复性书院为诸生讲解《洪范》的讲稿,于1941年完稿刻印。马一浮对《尚书》经义的讲论,主要集中于《洪范》一篇。他之所以选择《洪范》作为讲解的重点,固然是由于其在历史上广受儒者关注,他本人的理解也始终处在与前代儒者的对话之中;更重要的是,马一浮在“六艺论”的一贯思路下,对前儒的解释进行了检讨,提出了不同的看法。他认为,《洪范》在本质上并不是单纯的政治哲学文献,而是道德哲学的代表。他将《洪范》九畴与《中庸》的尽性说结合,指出九畴展示了尽己之性、尽人之性、尽物之性以至于尽天地之性的基本方法。他将自己讲解《洪范》的讲稿命名为“洪范约义”,“约义”就有“特取简要而易明” 、直抉根原之义。与历史上《洪范》的政治性诠释相比,马一浮从文本中提炼出道德意涵,强调道德的根本重要性和优先性,甚至以《洪范》的道德意义统摄、覆盖单纯的政治性论说,从而将《洪范》的诠释方向由政治哲学转变为道德哲学。这体现在他对《洪范》的作者与传承的判断、对《洪范》的性质与内涵的概括以及对《洪范》的价值与意义的阐发上。 一、从天锡到圣传:《洪范》的作者与传承 《洪范》为今古文《尚书》共有的一篇,其体系完备、义理深奥,是先秦最为重要的思想文献之一。在儒学史上,历代儒者或借《洪范》进行政治论述,或借其推衍历史进程,《洪范》遂成为儒家政治哲学的重要文献资源。在《洪范》九畴中,五行、庶征是理解历史上政权更迭的重要依据;皇极的解释引发了政治哲学领域的诸多争论;五事虽然包含道德修养的成分,但根本上还是从政治统治的角度论述君主自身修养的必要性。《洪范》以政治制度层面的讨论为主,规范层面的内容最终也以建立一个良好稳定的政治秩序为目的。 面对历史上的政治哲学诠释传统,马一浮采取“准之以义理” 的解释原则,力图从道德哲学的角度重新阐发《洪范》的价值,这首先体现在他对《洪范》开篇语境的扭转。《洪范》首段交待了成篇的背景,武王于克殷之后,访商代贤者箕子,向其请教治国大法。箕子以鲧和禹治水的历史对比入手,引出九畴: 箕子乃言曰:“我闻在昔鲧堙洪水,汩陈其五行。帝乃震怒,不畀洪范九畴,彝伦攸斁。鲧则殛死,禹乃嗣兴。天乃锡禹洪范九畴,彝伦攸叙。” 《洪范》所引箕子此言为后世留下了两个基本问题:第一,九畴是否真的来自天锡,天通过何种方式赐禹九畴?第二,《洪范》成书于何时、何人之手?这两个问题引发了后世众说纷纭的讨论,也开启了不同的诠释可能。 就天锡禹九畴的方式而言,《易·系辞上》有“河出图,洛出书”之语,汉儒将洛出书与天锡禹洪范九畴的说法结合起来,认为所谓的洪范九畴就是神龟背负而出的《洛书》。“刘歆以谓天锡禹洛书,禹则取之而陈洪范九畴。班固进而认为洛书载六十五字,神龟负出,即洪范初一曰五行一段文;前此无人如此确说。遂开后世图书一派之学也。”刘歆、班固《汉书·艺文志》、郑玄注《尚书大传》、伪孔传等都认为由神龟背负而出的《洛书》即是《洪范》九畴。 与之不同,马一浮反对《洪范》与《洛书》的关联,对天锡禹九畴进行了理性化的诠释。他认为,《洪范》“虽应《洛书》之数,实自然之理,而非有假于神异也”。也就是说,马一浮虽然承认《洛书》的存在,但他并不认为《洪范》与《洛书》之间存在着必然的、紧密的联系: 《系辞传》但言“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;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”,未尝以《河图》为《易》,《洛书》为《范》也。准程子之言,则禹不得《洛书》,《洪范》亦须作。 孔传、正义所言洛书之说“最为可笑”。 在马一浮看来,《系辞》只提到了《河图》《洛书》,并没有明确以《河图》为《易》、《洛书》为《洪范》,将《洛书》等同于《洪范》九畴的说法毫无根据。他赞同程子之说,认为即使没有《洛书》的出现,代表人间根本大法的《洪范》也必然会被撰作、流传。《洛书》与《洪范》的关联源自刘歆及《春秋纬》,是汉代后起的说法,不足为信。 在义理上,是否认同《洛书》与《洪范》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《洪范》首段中出现的“天”和“帝”的理解。按汉儒的解释,天、帝皆指上天,在这里,上天是有喜怒的情感、能够发出赐予动作的主宰。天锡禹《洛书》、通过龟背文字启示九畴,这就将《洪范》看作带有神秘色彩的天启文献。马一浮则认为,《洪范》是理性而非神秘的。经文首段所言“天”“帝”都是理的异名,禹治洪水是顺理而为: 古语或称天,或称帝,或言性命,或言道德,不甚别异,皆以诠表此理。如言天、帝者,在理为至大之称,在人为尊胜之目,初非有二。 |